风酱酱

比起「金华」这个名字，我更喜欢这座城市的旧名婺州——婺字对应天上的婺女，正是一个美丽而善良的女子，而倘若把婺字拆开读，又会发现这分明就是女子能文能武的写照。走在路上，到处都是花开，到处都是草青。空气依然氤氲，一缕恬静悠闲的婺江水，静若处子，说不尽婉约，道不尽优雅，岸边可见依依杨柳，在微风中不停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江的对面，隐隐约约能见到崭新的中国婺剧院，倘若建筑不是闭合的，夜晚咿咿呀呀地唱腔大约能飘过江传入耳朵吧。我闭了眼痴想，这样好的所在，若倘若能在此置上一壶茶，往云中招手，定然能邀来几个神仙一起逍遥。这样一想，不觉莞尔，恋恋地，不肯起身离去。一场雨后，风到底是凉了。婺州的老城其实是个小山城，所有的建筑物都依地势起伏而错落。我走路去看天宁寺，它建在老城东南角的一个很低的山坡上。府志记载，金华城区历史上一共有二十九座寺庙，其他的，诸如聂小倩的西峰寺、梁武帝敕建的智者寺，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只有天宁寺比较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旧时记载，天宁寺距离金华府衙仅仅三百七十五步，这无疑显示了天宁寺在金华与世俗衙署享有同等权威的地位。穿过坡下的门楼，迎面就是一堵高高的墙，墙面是条石砌成的，边上有数十级石阶。拾级而上，雄伟的天宁寺大殿就在眼前，大殿古旧朴素，仿佛在向游人诉说着它悠久的历史。进了大殿，我吃了一惊，里面空空荡荡的，一只南宋年间的大钟搁置在一个角落里，钟顶的祥兽造型凶悍，憨态可掬，只可惜它头上的犄角不知何时已经被砸掉了。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座观音石像，线条流畅，据说是吴道子的作品。地上灰尘满地，一些环卫工具随意地靠在墙边，想必也很少派上用场。天宁寺的最精华之处，应该是它的建筑本身。在一根三椽栿上，还能找到“大元延佑五年岁在戊午六月庚申吉旦重建恭祝”的字样，可见其年代久远，曾经的碳十四测定，把天宁寺的历史推到了更为久远的宋代。有一些构件，八百多年以前就已经存在，更有一些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若要仔细去闻，想必那纹理之间散发的，该是宋朝的味道了。我看得着了迷，又看得生出许多悲伤来。史载再如何渲染，繁华也只是过眼烟云，偌大的贵为浙江现存三大元代木结构建筑之一的天宁寺，也只能陆陆续续地被拆除，直至剩下孤零零的大殿。城市像海，人流如海浪涌，车流如海涨潮，这空荡荡的天宁寺大殿实在是太过平凡了，如果没有刻意来寻，谁会知道这就是那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天宁寺？石径还是那个石径，庭院还是那个庭院，只是时光越墙入院而来，许多物事都不再了。春阳早上，信步在窄长街巷里穿行，确有一种入画的亲切。白墙黑瓦，斑驳厚重。固然墙面都刷新过，但时光依然是老旧老旧的。一座座老宅前，孩子们在追逐嬉闹，老人在倚座闲聊，街角有穿巷而过的小贩，空中弥漫阵阵酥饼香，一派市井味道。我吟着李清照的“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去寻数百步外的八咏楼，更准确的说，是去寻李清照。从前读宋词，每每读到“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便读得心中无着无落的，一时间也惆怅不已。1134 年时，年过五旬的李清照乘船经富春江、兰江进入婺江，投靠于丈夫赵明诚的妹夫李擢。在婺城的日子，李清照经常去八咏楼散心。想象一下，一个清晨或者黄昏，一个五十岁的中年女子独自登上八咏楼，四周荒草萋萋、江天寂寥，心念着南国仅存的半壁河山，碎碎念起“气压江城十四州”。这样的气势，哪像是出自一个流浪女子的芊芊细手？分明更像是一位巾帼女将的呐喊。但其实，到了金华时，李清照已是憔悴不堪。这样一个词艺高妙的才人，上天似乎并不想只让她做一个夫唱妇随、唯有杜康的普通女子，于是为她制造了一系列的悲惨遭遇，夫死，家破，国乱。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有秋风扫着黄叶在门前盘旋。这怎能不叫人心疼。八咏楼屹立在高台之上，台基上生出厚厚的青苔与植物，围成一道高高的峭壁，鹤立鸡群，高山仰止。前面是重檐歇山顶的亭楼，后面是一组三进两廊的后堂，一切也是老旧老旧的。上了亭楼举目远眺，眼前是宽阔的婺江滚滚而去，水气迷蒙，浑浊不清，时有白鸟飞落，不禁又读起李清照最有名的《武陵春》来：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走入后堂，一座白色的雕塑映入眼帘，雕塑的上方悬挂着“一代词人”的匾额，正是李清照。原来，这八咏楼的后堂已经被辟为李清照纪念堂了。历史上，沈约、李白、刘禹锡、崔颢、赵孟俯、唐大典、吕祖谦、谢翱、严维，那么多的文人墨客都曾光临八咏楼并为它吟诵诗歌，却唯有李清照能独享这后堂内整洁清雅的天地。她实在太高太绝了，早已超越了俗世的定义，庸尘里的庸才作家是绝不能追的上的。只是时局太不懂人意，没来由的滋生愁绪，所以，后来人才会对她的半生飘零不吝叹息。那穿越时空的孤独啊，凄凄，惨惨，戚戚！墙上的展板上，多是李清照的生平简介与名句赏析。兴许是有意的罢，离塑像很近的地方，竟然还挂有赵明诚的手迹，令人唏嘘不已。人生，若永远只如初见，该多好。细想，到此处来看李清照的人，心中对于爱情或多或少都是留有念想的，于是，赵明诚在这毕生未及之处与妻子重逢，还是很应景的。日子就该是，旧的多，新的少。我又回到了街上，小小的街道曲折幽深，少有车辆来往。周边的建筑物都不高，多是传统的徽式民居，偶尔有些经过现代改造的，古朴的外观也保存得挺好，散发着古幽的气息。走在这样的街道上，伴随自己的只有轻轻的脚步，心里不由会生出淡淡的孤独来。好在婺州人实在是热情，自古的和平、富足、无争赐予此地人张弛有度的平和性情，他们总愿意不厌其烦的为大家指点迷津，即便不主动开口，他们也总是热情地寒暄几句，好像你我也是街坊中的一员。我不厌其烦的把头探进一个个深宅大院，墙内是小小院落，布置精巧，安静闲适，花草树木生机盎然，俨然一片小洞天，偶尔会与主人家目光相遇，也只是表情淡淡地报以浅浅微笑。也有一些低矮安静的门楣，里面深藏着无数有关于婺州的法宝，如金华剪纸、如婺州窑、如玉石、如木雕，慢的事物里有郑重，有笃信，如从前的爱情。一点点看下来，深深打动了我。但是，很快便有人说，说这原本只是一个残破无比的地方，是政府给的地，有财力的人把老房子从徽州拆迁过来后交给有经营理念的人打理出来的。即便是如此，我也还是非常感动，毕竟这些东西是集合了理念和财力才营造出来的，固然变新了，但内核还是旧的，那些个好年华终归是留下来了，总是好事。如果追溯的话，古子城其实就是古时婺州的内城，也就是我这一日一直在行走的地方，天宁寺、八咏楼都在其中。虽然气势上不如北方古城那样宏伟，论历史，却也是不遑多让。据载，早在唐开元年间，婺州州治就迁徙到了这里，此后便没有再改变过地方。艾青也是婺州人，在离城不远的傅村镇有他的故居，只是我步履匆匆，未能过去瞻仰。好在，古子城边，还有艾青纪念馆，我在那里见到了他的作品。黄宾虹也是婺州人，故居就在古子城中，我亦去了。一篇篇，令人观之心思不觉一动。艾青活到了八十六岁，黄宾虹活到了九十岁，他们都一直创作到了晚年。或许，是婺州的山水与人情味都太旧了，才让他们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滋养出他们不断创作下去的激情。脚步好慢。从古子城东走到古子城西，街灯已次第亮起，灯光微黄古旧。走进一家小店，一份上卢馄饨，一小笼金华汤包，是极美的晚餐。不欢喜赶了，一个人坐下来慢慢地吃，一个小时便过去了。店里还是那些客人，窗外还是那些昏黄的灯光，也没有突兀地多出什么人。这舒缓与淡定，像极了爷辈终于安稳下来的晚年。婺州太旧了，实实在在的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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