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米德在其研究现代人自我与心灵关系的书里,提到过一句话,成为有思想的成年人,就必须以从外部向下看的姿态,作为一个客体与世界发生联系。
这里的成年人,指的不是生理性的18岁。从我的观察看,现代人心灵与自我建设完满的年龄,一般来说还要比生理性成熟更晚一些。或许,用“成熟”的定义有些容易让人误解,准确地说,应该是“成型”。这里的成型,模糊地说,应该是形成了相对固定、连贯的世界观与评判标准,并且,形成了一个相对坚硬的自我内核。
从我的接触来看,国内长大的孩子,往往心理成熟是比较晚的,但世俗化的比较早。从小学到中学18岁毕业的自我探索期内,中国的多数孩子都不被允许去探索、发展自己的个性,甚至不太被鼓励面对世界提出自己的诉求与疑问。
顺利一些的,会在大学时期的“放纵”之中慢慢找到自己的旨趣。但其实更多人都是在大学陷入了两个极端,其一是极端的放纵放任,完全的躺平、废宅,其二是延续中学的习惯,沿着“拿奖学金、学分绩点、论文、考研”的尺度一路向上爬。
所以,从概率上看,多数同胞的“心灵成熟”是在大约22岁以后进入职场之后,经过迅速的职业驯化、痛苦挣扎才逐渐形成的。我不精确地将这个年龄大概认为是在30岁左右,工作五年以后,经历了职场上的瓶颈、不公正的对待、与他人的摩擦、与社会性潜规则的冲撞,开始重新探索内心。
30岁以前,活着主要靠的是直觉,因为你积累的案例经验不够,你对社会多层次的复杂性预估不足,多数人主要的判断标准是“我想如何如何”。在“我想如何”的基础上,再来生发出一系列选择。
并不是说直觉不重要。譬如,爱因斯坦的绝大多数洞见都是在30岁以前提出的,后半生可以视为是爱因斯坦痛苦的利用逻辑、理性和推演,去证明或证否自己的直觉。与此类似,很多艺术家最伟大的作品,也是靠直觉在年轻时一蹴而就。
但直觉是否准确、是否天才,却没有很标准的训练模式。直觉的出现不是天生的,而是教育环境、社会角色建构等多重体系在发挥作用,利用涌动着的荷尔蒙对身边的现实案例进行模糊化的分析处理,最终得出一个与众不同的结论。
我在探索自己内心时,有一个相对让我难过的结论:我年轻时的直觉主要是用于了“规避风险”上,而不是用在了“做成什么”上。或许是因为从小因为一些错误的决策而招致过严重后果,也或许是因为小时候与老人相处的时间较长,我年轻时判断问题的第一反应主要是“这事儿风险如何”。
所以,从我30岁以前的很多选择来看,都会主动选择最保守、风险最小的选项。例如,在潜意识觉得当时的leader可能会有政治风险时,主动提前离职跑路,放弃了火中取栗的想法。
但在30岁以后,我慢慢发现,我的直觉部分正在被不断压抑,与之相反,我更依赖于靠逻辑去判断问题,慢慢变成了一个分析风险收益比,然后确定自己博弈策略的人。
如何去定义“逻辑”?开篇那句话,是我最近觉得比较贴切的一个描述。
首先,不要用主观视角去看待问题,不要想当然把自己作为世界舞台的主角,告别思维的“主体性”。
其次,要强迫自己想象是站在外部,哪怕是关乎自己个人命运与利益的问题,也要跳出当前的情绪、利益诉求,从旁观者的立场来看看这是个什么事儿。
我有过两次情感震动较大的离职经历,从我的主观感受看,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与欺骗,总是本能地觉得“应该有人帮我主持公道”。
但当我从侧面了解一些圈子里的想法时,才发现多数人眼中的事件是另外一个样子:他们不会在乎你是否受伤害,他们想要的,只是你过得不比他们更好。你在内心世界遭遇的兵荒马乱,从外部世界看来,就是一次“人人都有错、唯物辩证法”的吃瓜事件而已。你如果因此而计较,那就只能陷入无尽的内耗。
这就提醒我要多用第三个视角,“向下看”,这可能也是媒体生涯给我的思维最大好处之一。在与采访对象、评论对象相处时,如果你无法采取一个“向下看”的姿态,你就很容易被带偏,从而无法向外界传递平衡客观的信息。
作为一个人,在与复杂社会关系互动时,你很难保持真正的平视,也不可能做到真正平等。每一个社交场里,都会自然形成“三六九等”,不管是因为你是在招待客户,还是因为你在参与老家亲戚的饭局。
要明白你在此刻的位置,同时弄明白在一个更大的系统里,你们之间的位置与关系。你就不会被这种社交场裹挟进去。
强迫自己在思考问题时,以一个俯视的姿态看待每个参与者,包括自己,就更容易在行动上达成理性的平衡。
老牌英剧《IT狂人》里有过一集,用戏谑的方式表达过一种思维模式。剧中的nerd主角找到了一种建立自信的方法,不管看到气场多强大的人,都在脑海里设想对方裸体的样子,如此以来,穿prada的女魔头可能是胸下垂,穿高级定制套装的男高管可能其实有个大肚腩。
通过把社会性角色还原为动物性个体,完成对社会秩序规则的“祛魅”,这也是一种“在外部、向下看”的策略。
当然了,这种策略属于是编剧的刻意调侃,是通过幻想来矮化他人,达成片刻的“社交自信”,与客观真实看待世界的思维方式是不一样的。
30岁以后,你大概率已经被赋予了某种社会角色,也卷入了一些明暗规则的对抗,这时候,本能和直觉仍然有用,但用处不大,因为你已经开始要被社会和环境所定义,要继续向前,你要用逻辑去分析自己的客观位置,判断与不同人的互动关系,在棋局上仔细斟酌,以获得前进的空间。
这自然不如年轻时的热血激情那么美好,但换个角度想,除了极少数天赋异禀者,多数人要度过一个可堪回首的人生,靠的依然是理性、逻辑和日复一日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