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部诸省中,青海的存在感总是相对低调而模糊的,有时,可能还不亚于东部常被人调侃的「阿卡林省」。但其实,这片东北接甘肃、西北连新疆、西南邻西藏、东南接四川的土地并不单调,作为两江之源,作为「康巴」与「安多」的一部分,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青海所拥有的,不仅仅是青海湖、祁连山这么简单。
作为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四川盆地、塔里木盆地之间的过渡地带,青海不仅是中原文化与西部少数民族文化的交汇点,从更宏观的角度看,也是多种国际性大文明之间的缓冲地带。如此独特的地理位置,使青海自古便是多元文化交汇的舞台,各色文化在此相互交融、碰撞,编织出一幅幅和谐共存的文化织锦,至今依然熠熠生辉。
诚如青海省博物馆在其常设展厅《山宗·水源·路之冲:一带一路中的青海》的结语所说,「青海历史最重要的篇章其实是青海以外区域的各种力量在交锋时,青海承担了怎样角色和发挥了哪些功用,亦即青海的历史“不在”青海。盖因她始终是纽带和节点,统治者的目光总爱越过青海的河谷峻岭,其思绪或盘桓在条条古道的尽头,或追随滔滔东去的河湟之水。」
所以,节目组精选选择了人身鱼尾金饰片、条纹彩陶靴、明永乐款铜鎏金观音像三件文物,来演绎青海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特色,以及多元文化在这片土地上融合与发展的历程。
人身鱼尾金饰片,出土于都兰「九层妖塔」,即热水墓群2018血渭一号墓。根据墓室的棚木测年和相关出土印章推断墓主为八世纪中叶的吐谷浑王莫贺吐浑可汗。人身鱼尾金饰片即墓中重要的出土文物,其上图像有多种争议,有学者认为是希腊海神特里同的半人马鱼版本,也有学者认为是粟特人崇拜的得悉(Tistrya)或天竺来的神祇摩呼罗伽(Mahiraga)。无论是何路神仙,有趣的是,它的造型都被「打扮」成了吐蕃风格的,功能也趋近于求得神灵护佑、开路辟邪、保护死者灵魂不受侵扰。此外,头戴的绶带还受中亚风格的影响。这些特征一并出现在吐谷浑制品上,便很直观地反映了吐蕃时代以羌中道和河湟道为主干线的「青海道」畅通后欧亚文明的交流,以及都兰作为中间站的繁盛。于是乎,节目组就让许亚军顺势演了一出「西游记」,用诙谐搞怪的形式,带出粟特人、特里同、伏俟、柏海、安塔基亚、拂菻国等与文物有关的丝路元素,以及吐谷浑人的商贸精神——由于农业和牧业都不太发达,吐谷浑的财富主要来自商业贸易,「国无常赋,须则税富室商人以充用焉」,这也是吐谷浑最鲜明的特征。而今生故事,则以「九层妖塔」的盗墓小说为引,引出真实的「九层妖塔」646件文物的回家故事与抢救故事,进一步强调了保护和传承的重要性。
条纹彩陶靴,来自辛店文化乐都柳湾墓地,距今约有3600多年。作为一件陶器(哪怕它是异形的),它当然不可能是用来穿的(毕竟尺寸也只有真靴的一半),但哪怕它不是用来穿的,它看上去也同现代流行的现代长筒皮靴异曲同工——美拉德配色,对称双线回纹、双线带纹和三角纹,反绱和帮底分件——陶靴并非辛店独有,山西太谷白燕遗址、辽宁建平县牛河梁遗址也出土有类似的「穿靴」陶器,这暗示了北方游牧文化区的史前文化之间或许有互动的关联,而古羌人的历史叙事也夹杂其中。于是乎,节目组就让郭俊辰饰演了虚构的羌族先民丹木吉,用一个有关智慧、胆识的新族长选拔的故事,体现了古羌人的勇敢与善良,侧面刻画了古羌人跋山涉水、民族融合的历史。今生故事则借靴子的意象,以彩陶靴到航天鞋的十一双鞋履,展现中国人走出的千年历史和勇气。
而原收藏于瞿昙寺的明永乐款铜鎏金观音像,兼具汉藏的风格与款识,密宗显宗的美感与表达,是为明清时期中原文化与藏传佛教文化交融的产物,体现了明代中央政府对藏传佛教的倚重。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三罗喇嘛远赴应天府见明太祖,「来朝贡马请敕护持赐寺额」,太祖欣然应允,赐「瞿昙寺」横匾一方,封三罗喇嘛为西宁卫僧纲司都纲。永乐年间,明成祖调集宫廷工匠赴青海为瞿昙寺建造殿宇佛堂,并派遣孟继、尚义等四位太监和指挥使田选奉旨监工,遂有瞿昙寺如今之规模。前世传奇即借这一段背景叙事来虚构了一出猜疑与误解的小片段,生动诠释了汉藏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展示了中央政府对藏地的重视。今生故事则紧扣观音像,以一段「拾音」之旅,展现了其六百多年岁月间所聆听过的和谐共处的「凡世之音」,强调了多元文化和谐共存对于社会进步与文明发展的积极作用。
这三件宝物,分别承载着丝路东西交流、北方游牧交流与汉藏交流的深厚历史,不仅生动诠释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特点,也深刻挖掘了青海文化的丰富内涵。其实,青海多元文化交汇的逻辑底层,除了地理机缘,还是一种远离尘嚣、回归自然、直面自我的自然哲学。在这片土地上,时间仿佛凝固,让人得以沉静心灵,体味简单而宁静的生活真谛。如此,才有「凡世之音」。
如诗人吉狄马加在其诗歌《圣地与乐土》中所唱。
「在那里——在那青海湖的东边!
人类啊!这是比黄金更宝贵的启示,
它让我们明白了一个真理——
那就是永久的和平和安宁,只能来自于
包容、平等、共生、互助和对生命的尊重!
而不会再有其他!」
又及,人身鱼尾金饰片一节,吐谷浑是重要的历史背景。这是一个北魏、隋唐期间活跃于青海及周边地区的地方政权。它并不是青海的「土著」政权,而是一个鲜卑游牧政权。公元四世纪初,慕容吐谷浑率部从辽东迁徙到阴山,再由阴山经陕北,向西南越陇山建立了吐谷浑王国。这个国家存在时间约350年(313-663年),最盛时疆域东起今甘肃南部、四川西北,南抵青海南部,西至新疆若羌、且末,北隔祁连山与河西走廊相接,故而能在与漠北、西域、西藏高原、印度等地的交往中发挥很大的作用。
又又及,人身鱼尾金饰片一节,还提到了几个地名。其中,伏俟城即铁卡加古城,在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石乃亥乡,是一处北魏至隋唐时期的吐谷浑遗址,也是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东魏兴和二年(540年),夸吕在此建立,此后以吐谷浑此为都城;柏海即今天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的西扎陵湖、鄂陵湖,也是曾经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的地方;安塔基亚又称安条克,始建于公元前4世纪,由塞琉古一世创立,是罗马帝国的第三大城市,如今属土耳其;拂菻国是唐代西奈半岛、以色列、巴勒斯坦、叙利亚一带政权的称谓之一。
又又又及,人身鱼尾金饰片一节,提到了发生在公元663年的政治联姻。那一年,吐蕃灭吐谷浑国,吐谷浑故地悉数被吐蕃占领,诺曷钵与弘化公主带领数千帐部众逃奔凉州、灵州,其余亲蕃的吐谷浑王族与吐蕃政治联姻,形成甥舅关系,协助吐蕃政府处理民族与国家事务。
又又又又及,条纹彩陶靴一节,提到了一种制鞋工艺曰「反绱」,所谓反绱,是从反面把鞋底和鞋帮缝上,这样翻过来后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针脚。
又又又又又及,明永乐款铜鎏金观音像一节,演绎的核心是海东市乐都区的瞿昙寺,这是一座建于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的格鲁派寺院,是中国西北地区保存最为完整、规模宏大的明朝寺院建筑,目前也是第二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目前,在历史视角下,瞿昙寺由于营建过程引入了皇宫布局、宫殿风格以及筑城制度等中原建筑文化,常被认为是一种特别的建筑现象,但如果将瞿昙寺放在河湟地区的视角下去看,就会发现瞿昙寺风格的「特立独行」并非偶然——河湟地区地理位置特殊,是高原游牧文化和中原农耕文化交融的前沿地带,明代开始,政府实行了移民戍边政策,在稳固边疆的同时,也将中原文化带入了河湟地区。在这样的背景下,儒道文化得到了很大的发展,汉式建筑风格也就大量出现,而瞿昙寺时其中的典型代表——当然,在瞿昙寺营建历史中,与藏文化的交融始终贯穿始终,这是十分难得的。
又又又又又又及,明永乐款铜鎏金观音像一节,前世传奇中的人物孟继、尚义,都是真实存在的。这两位人物被记载于瞿昙寺隆国殿内的「皇帝万万岁」牌匾,背款中书「大明宣德二年二月初九日御用监太监孟继、尚义、陈亨、袁琦建立」,可知他们都是瞿昙寺的主修。其中,孟继还载于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说他是永乐年间朱棣的宠臣。尚义则载于《明实录》,其中说明他还参与了大兴隆寺、大隆福寺的修建。
又又又又又又又及,明永乐款铜鎏金观音像一节,还提到了瞿昙寺十分特色的「花儿」会。目前,「花儿」会的起源有两种流传甚广的说法,一种认为,历史上瞿昙寺遭遇土匪贼兵(或宗派对手)入侵,寺内僧侣信众拼死抵抗,最后通过唱「花儿」吸引周边百姓赶来,共同吓退那群土匪贼兵。另一种认为,过去每年农历六月十五,瞿昙寺附近的百姓有赶庙会的习俗, 在庙会上人们会向其中福神庙里的九天玄女娘娘献唱「少年」,之后,庙会规模越来越大,就形成了「花儿」会。无论如何,「花儿」会历史已非常悠久,影响了汉族、藏族、土族、回族等多个民族,和当地百姓的生产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是一个多民族共庆节日的典型案例,2006年时,成功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如今,在政府的组织下,「花儿」会的内容已非常多样化,不仅会有歌舞表演,还会有相关的比赛。不管形式如何变迁,情歌对唱历来都是「花儿」会的高潮环节,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