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作为一种能力,和作为一种弱点

坏雷达Mr.Who2024-1-16 10:43

第一次长大,是我发现,好人未必有好报。

我外公曾经是当地最大的织布企业老板的贵公子。小时候,外公带着我去城区最繁华的地方散步,路边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们,远远见到外公走过来,都赶紧站起来打招呼,恭敬地喊一声“四爷好”。过去,整个闹市区都曾是他们家的产业。

故事的结局是标准的中国式家族故事。到2015年临终前,我外公名下没有房产,两个儿子,即我的两个舅舅都没有上过学,迄今仍然在社会底层挣扎。

为了体面与善良,他一辈子都在付出代价。长大后,觉得家里收养的几个流浪儿可怜,主动把家产分给了几个哥哥们,自己去做光荣的人民教师,接着被彻底打倒。

在农村,在家长的谩骂与皮鞭中,在乡村旱厕里被殴打、晕倒、吐血,挣扎着爬出来,去地里找点儿吃的再带回家养活娃娃们。

就这么终于活到了80年代,和朋友创业做了一个灯具厂,几年苦心经营后初具规模,还成了亚运会的供货商之一。

1989年春天,外公害怕企业做大了惹出问题,主动找当地政府,提出派干部来参与企业管理。参与着参与着,我外公和朋友双双失业了,企业真成了国有。

就连医保卡,也被参与企业管理的干部家亲戚,冒名顶替领了很多年。

我幼时与外公相依为命。目睹他如何在复杂局面之中,为了自己以为的善良和单纯,终于使自己进入无可选择的绝望之中。

小学时遇到过一个班主任,对孩子喜欢动辄怒骂殴打。我外公到学校给我送书包,遇上班主任在打骂,看不下去,劝说几句,结果班主任记恨在心,于是,我作为全班最矮的男生,却始终被要求坐在最后一排的最边角。在被遗忘的角落里,动辄得咎,成了班主任的出气筒。我从好学生一度堕落成全校闻名的差生,也始于这一年。

为这些不合时宜的选择,母亲数落了外公很多次。我外公95岁时,我从北京回家看望他,正遇到母亲在数落他,要把全家的厄运都归咎于他的懦弱、他的愚蠢、他的老好人,甚至要把我深陷高利贷债务而远走他乡的表哥,都算在他一生的罪过里。

我不敢插话,偷偷看他。他沉默,嘴角紧紧抿着。

到了生命的最后几年,我外公已不再说什么了,整日沉默。他的朋友们都已不在,敌人也是。只有我回家的几天里,他会找我聊天,但说来说去,只说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少熬夜、多运动,第二件事,是不要贪心。

这一辈子,他始终坚持在自己身上反复寻找原因、寻找解脱。他从未责怪过谁。或许,他只是觉得,外界的不幸都如潮涨潮落,是命定的,如果有所波澜,都是自己心性问题。

问题出在哪里?

善良是一种能力,善良需要成本。出身优渥却不幸滑入沼泽之中的人,很容易忘记这一点。在残酷的生存竞争里,善良是一种特权,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我外公一辈子活在一种错位之中。早年教育告诉他,人应当善良,这塑造了他一辈子安身立命的底层价值观,而在肮脏的年代里,善良进而成为了他在低头与泥泞中的倔强:让自己始终保持善良,成为了自己活下去的根本价值。

只是他忘记了,自己早已不再立于顶峰,而是没于人海,成为了弱者与底层。而弱者是没有资格讲善良的。在互害的循环之中,善良意味着示弱,把自己的柔软处交给凶恶的陌生人,让他人有机可乘。

善良大概率不会有好的结果,最终只能成为自己对自己的开脱与交代,变成一种宗教性的避让。

在善良从未成为制度规则的底层价值观之前,我们只有两个选择:成为强悍精明的好人,或者加入坏人。

我一直谨慎地选择朋友。我不够强悍,无法爱恨强烈、快意恩仇,但可以精明的选择朋友。

那些不管是因愚蠢还是贪婪而随意占小便宜的人,一旦出现过一次,我就不再允许其进入我的社交圈。在有用和无害之间,我尽量选择无害。

对于那些我来不及鉴别的人,则尽量先敬而远之,不发生任何的利益交换,哪怕因此而付出社交无能的代价。

在时代车轮碾过之前,先避免被那些貌似忠厚的同胞们踩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