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9 16:17
七 故事的本质
很多先锋艺术家,或者说很多受某种“高级”思想影响的评论者是挺瞧不起故事的。他们觉得故事太老旧了,是古人的玩意儿,一点也不时髦,也没有创新。这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也有走火入魔的危险,这又涉及到艺术的宗旨了。对于我这种更倾向为人生而电影的人来说,任何形式都只是人类社会及人的内心情感与理智的承载形式。有无创新,其实是次要的问题,重要的是它能否抵达现实与情感的真实。所以是故事本位还是电影形式本位都没有任何问题。再回到现实,绝大多数电影,特别是商业电影,肯定是以故事作为根基的。而以故事为核心的电影,必然故事的好坏是最重要的衡量标准之一。罗伯特·麦基在《故事》里说,故事,是对生活的模拟。说得很精彩,但我愿意更简单粗暴来说:故事,是对生活的简单化。生活太复杂了,它的复杂对于所有人都是一种精神负担。所以,你能看到很多人迷茫,找不到方向。当然,你也能看到,很多人始终坚持自己极端狭隘的思想,既使所有的事实都证明他是不对的。前者是对这个世界复杂本质的手足无措,人类的理性无法处理这种复杂,于是就显得含混不清进退失据,而后者是潜意识意识到这个真相之后的自保之策,他主动把自己圈禁在一个简单的围墙里,既使这个围墙四处漏风,让人失笑,他也绝不踏出一步,因为不确定才是最残酷的惩罚。故事与哲学从本质是一样的,它们试图为生活找到意义。找到意义的方法就是简单化。哲学,是将生活风干,抽象化,在骨架上去理解它,从而获得某一个面向上的清晰。而故事不同的是,它是以某种哲学观作为依据,重新裁剪生活,让无目的的生活若有若无地呈现出某种意义。当然有人会问,有些电影并不是讲生活是有意义的,反而是讲生活的无意义。但你要知道,无意义也是意义的一种。它同样是一种绝对性的评判。真实的生活是无法被讲述的,因为太复杂了,它只能是它自己,除非你亲身经历它。所以一个追求的故事创作者,往往就会进入一种两难的境地。他不想简单化生活,却又不得不简单化生活。将生活有效的简单化,叫做透彻,但它有违一个有追求创作者试图还原真实的初心,所以他更高的追求,就是要对抗这个这种清晰,这时作品就会呈现出另一种珍稀的品质,叫做暧昧。过于透彻,往往陷于武断,而过于暧昧,则会让观众抓不住重心。在透彻与暧昧之间的精微平衡,是一个好故事构思过程必经的阵痛。也是评价的一个重要标准。所谓开放式的结局,其实就是这个平衡的最自然结果。你不去为你的人物命运盖上斩钉截铁的印戳,人物他就仍然有着别的可能性,而这一可能性,让他趋近于现实中的我们。开放式结局,是一个创作者面对他的人物,以及命运本身的谦逊。举一个例子,是枝裕和的《第三度嫌疑人》,你到最后仍然不清楚主人公杀人的动机,但是正是这种模糊,让它不陷入那种典型的阶级仇恨论调,也不是那种廉价的人性论调,而为人的本性留下了很多可贵却也恐怖的谜团。但这种透彻与暧昧的平衡不是平均主义的,它是以透彻为主的。只有认识这一点,才不会被某种无限逼近真实的想法所误导。有些电影丧失重点,往往就是打着“真实”的旗号进行的。因为真实就是复杂,复杂就是没有重点。逼近绝对意义的真实,就是瓦解故事本身。故事是用抛弃某种真实去逼近真实,因为我们的脑容量太有限。它的“虚假”,才让我们有了理解这个无解世界的某种入口。